天气炎热,即使是在清晨,也有一股暑气。
种师道坐在马车里,掀开帘子往外看。
太原城中,已经是一副整肃景象。路青壮男子少见,基本都出而为转运民夫,或去前线修筑军寨。
比起往日喧嚣热闹的市井百态景象,此刻这座城市,就是战地景象,肃杀之气,森然而腾。
哪怕是不缺人手的定难军,此时也把能动员全都动员了起来。
河东这地方,每逢打仗的时候,都会向世人展现它非凡的动员能力,和深不可测的家底。
种师道暗暗点了点头,至少在他来到太原这段时间内,定难军的布置在他看来是没有什么错误的。
这样的大战,双方都有足够的实力,就看谁失误少。
谁犯大错,谁就大概率会输,而只要能稳住减少失误,获胜的希望就会无限大。
指挥千军万马,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不犯错说起来容易,其实根本做不到,只能是减少。
有时候决定大战失败的那些错误,具有一些偶然性,你根本就想不到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。
比如说五回岭,完颜希尹守关隘,守的没有问题。
他惟一不该的,就是对杂胡们太轻蔑,没拿人家的命当回事。
在女真人眼中,这叫错?
这不是天经地义么。
而当初的夏侯渊在定军山,他亲自前线修筑工事,本意是好的,与士兵们同甘共苦。
但就是这个举动,让敌人捉住了机会,造成了大败亏输,命都搭了。
种师道几乎是第一天去陈绍书房,马就参与进了战事的筹备。
就算是七十多的老种,也没想到陈绍会如此信任他,便当真就投入到这场战事中。
在太原的木图、衙署里,有时候起到的作用,不比去前线差。
老种打了五十多年仗,几乎没停过,他太懂打仗的事了。
而且他一直在最前线,比其他人更懂,前线的将士想要什么,需要什么。
从前线回来的传信将士嘴里,老种知道,随小种东进之种家军,到了前线之后,马就开始了作战。
太行山路径,全都牢牢掌握在定难军手里,轻易就能抄击河北侧背,这个优势太大。
所以女真两路人马,都在往霸州、雄州一带靠,而从北固口出来的鞑子,也赶往白沟河支援。
战场基本固定在了白沟河附近。
又是这个名字老种一度有些恍惚,白沟河是大宋立国时候折戟的所在,轰轰烈烈的大宋崛起,横扫宇内,国势不断攀升,就是在这里被拦腰截断。
白沟河,更是他们西军和童贯梦碎的地方。
二十万西军,浩浩荡荡,从西北杀到此地,却被萧干和耶律大石,在这里给了他们致命一击。
回想起次行军,简直是不堪回首,每一步现在想来都是错的。
此番种家军重回故地,刚一到战线,就有负责后勤事宜的军中司马前来接住。
马就安排了营地驻扎休息,营地木料新鲜,壕沟尚浅,一看就是这几日才赶建出来的。
据回来报信人说,营地虽新,但是设施一应俱全。帐篷是好的牛皮帐篷,全是前几个月从汴梁武库转运过来的,据说是蔡京亲自拨的。
更神奇的是,官家也催促过几次,还严令不得弄虚作假。
搞得朝中那些大宋官员,也不知道该说什么
里面铺着新鲜干草,厚实的麻布床单铺,供战马休息的马厩也足够大。
军队一到,就是热腾腾的肉汤饼子送来,马料槽中也倒满了精料。
还有民夫烧了热水供这些风尘仆仆而来的军士们烫脚,营中奔走的民夫辅军,恨不得连吃饭都手把手的喂这些军汉。
除了打仗之外,简直是什么事情都不用他们操劳。
西军打了一辈子仗,才知道人家定难军过得这么好,仗还可以这样打。
此番被很多人视为最后一战,河东官员早就发了狠,要把一切人力物力都推出来顶。
不过了!
从大宋立国开始,河东就不受待见,毕竟北汉口背靠契丹,给赵大开国带来的麻烦太多了。
晋阳城被毁之后,河东就没再支棱起来过。
这次机会终于再次出现,他们要翻身,就靠这一回了。
河东系的官员,在朝廷中的战斗力,这段时间也是爆棚。
只要是关于前线的,他们都疯了似得争取,谁要是敢反对是真往死里喷。
谁敢阻拦支援前线的政令,哪怕是提出一点异议,在路见了面,说不定都要撸起袖子来给你一拳。
大不了被撤职,回河东老家未必是坏事。
种师道来到陈绍的代王府,马车直接进到书房所在的院落。
从街道开始,一层接着一层的侍卫,每隔五十步布设。
到了府内,更是到处都是甲士林立,泥雕木塑一般将此间重重拱卫,不闻半点咳唾之声。
如此气派,以前种师道只在童贯身见到过,如今陈绍的权势地位,已经超过了童贯。
而且他一身系定难军的兴亡,自然是会重重护卫,不敢怠慢。
进去之后,里面早就挤满了人。
种师道看了一眼外面,确认是在清晨,心中不禁有些感慨。
见他进来,人们只是轻轻点头,就算是打过了招呼。
而人群中的陈绍,穿着一身寻常袍服,和幕府机宜赞画们一起,仔细看着一篇篇奏报。
种师道爷走进去,有人很自然地让出座位。
他感受着书房内的气氛,觉得这当真是自己有生以来,遇到过最好的、筹备战事的主帅节堂。
节堂之中,河北的山川形势木图早已备好。面勾勾点点尽是记号,都是这两日根据各处传来军情标记去的。
大家看着奏报,时不时就要来到木图前,查询奏报的军情对应的位置。
“两股鞑虏,已经合兵一处,现如长蛇,置于河间到雄州一带。此刻正是在白沟河行会战之机,我看就要趁热打!鞑子畏惧热,尤其是身披重甲的鞑子,要用弓弩多的优势,消耗袭扰敌人。
“宗望所部,要不就在这里决战,要不就滚出河北。到时候咱们就追到燕地,收复故土的同时,再歼灭鞑子主力。”
陈绍皱眉道:“最好是拦在河北打。”
种师道这时候也很快投入到这种氛围中,脑中似乎浮现出千军万马,他插话道:“宗翰所部好拦,已经被骑兵黏住宗望部要是想撤,我们的人马拦不住,除非是郭药师出手。”
陈绍马道:“派人去联络!什么仇什么怨都可以搁置一下,问一问他有什么条件。”
很快,他又说道:“无非是派人问问,不成也就浪费点唾沫,若是成了,大有好处。”
郭药师会不会拦截宗望,还真很难说,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。
而且如今的局势十分混乱,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。
种师道此时已经完全投入进来,他站起来,扶着桌案道:“自凡是一场战事,战术的布置也许会繁琐,但是真到战略,往往都很简单。
特别对于野战而言,其实就两种选择,战或者是不战!”
“但凡不战,就是要深沟高垒,消磨敌人锐气,等待机会。但凡是战,就是选准时机,迫使敌人在不利状况下会战。
现在宗翰所部在路被堵住之后,已经居于两面受敌的不利态势,正是良好的会战时机!”
“至于宗望,问郭药师的同时,应该做郭药师不参与的打算,最好是在宗翰处打出点战果来,迫使宗望来救。”
陈绍点头。
在节堂之中,一群人又开始细细商议,各路兵马的战斗力如何,军力如何调配使用,辎重物资如何运补诸般事宜。
具体到这些事,就变得繁琐麻烦了起来。
每一场会战,背后都是无数繁杂细密的准备工作支撑起来的。但为统帅,必须事事留意,事事都要布置完善。
众人一口气商议了两三个时辰,期间只是匆忙聚在一起吃了点东西,茶水点心什么的,倒是一应俱全。
饿了的人,可以随手拿起充饥。
眼看天色都渐渐黑了下来,才算是草草有个眉目。
幕僚、书记们就要连夜将这些决策形成文书军令,一处处的颁发下去。
在代王府中,聚集了几百个传令兵,随时待命,往来于各地之间。
李唐臣、张孝纯等河东重要人物,也会时不时越过太行山,去河北走一圈,然后再回来。
防线需要巡视,兵力需要调整,指挥体系需要梳理。作为方面统帅和幕府机宜,地位权势足够高,承担的责任也同样之重!
每个人都屏住一口气,来不及有片刻放松,一门心思要打赢此战。
等到种师道从代王府出来,坐马车之后,他好像才从那种全身心投入的状态中清醒过来。
坐在马车,种师道若有所思。
经过这几日的参与,他觉得这场仗虽然还没有打,但是定难军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。
哪怕是有局部的失利,他们最终也会赢,只是赢多少的问题。
不会有人能战胜他们
除非鞑子真就如传闻中那般,刀枪不入,满万不可敌。
种师道打了五十年仗,哪有刀枪不入,不可战胜的军队!
不过是战败者聊以自慰的夸张罢了。
他叹了口气,想起正在前线的小种,于心中默念道:端孺啊,你也没在这种阵营中打过仗吧,你去前线第一天,就该知道我的苦心了
不是我没有忠宋之心,只是天命来了,天命不可违
岂是你我之辈,能够逆转对抗的。
等人散去之后,陈绍也站起身来,伸了个懒腰。
放下节堂之中那些堆积如山要看的文报军情节略,迈步往内宅走去,抬头看着星光点点,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。
在内宅前,和大虎等人分离,来到一个庭院内。
里面灯火摇曳,见陈绍推门进来,马就有几个丫鬟前服侍他更衣。
看着他疲惫的模样,李师师垂下睫毛:“吃了么?”
“还没呢。”
李师师赶紧吩咐去准备一些酒菜来。
她没有劝一句,说什么让陈绍注意身体之类的话。
因为李师师知道,小郎君要竞雄天下,就得生死不怨。自己这辈子既然随了他,自然也是如此。
他要做的事,命都要豁,哪会在这个时候,舍不得他辛劳。
心疼归心疼,自己唯一能做的,就是不添乱,然后尽可能地帮着他,调理好身子了。
陈绍笑道:“人说过午不食,我这也稍微吃点就行。”
李师师只是笑,没有搭话,陈绍知道自己那点医理,根本没法和她比。
这是懒得跟自己指正了。
他也是过了饭来张口的日子,不管师师准备什么,自己只管吃就是了。
因为有了身孕,李师师如今不能亲自服侍他,便要来几个健壮的丫鬟,指使丫鬟给他备热水沐浴。
等到她换了身衣裳,再走过来的时候,发现陈绍已经倚在木桶睡了过去。
额头贴着一个皂巾,鼻腔有轻微的鼾声。
在同样的夜空下,残破的安肃城中,无数火把闪耀。
一队队女真军马肃然站立,血腥之气随着夜风送来,将原来大宋河北安肃军治所所在,变成了仿佛无数恶鬼林立的地狱一般。
作为以前宋辽边境的安肃城,夯土城墙很完整,城垛战楼等等防御设施一应俱全。
引易水而入的护城壕沟,比一般城池的要更深、更宽。
毕竟当年这里是抵抗契丹的前线。
可是就是这样坚固的城池,宋军却不战而弃,沦入女真军马的掌握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