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氏一把将梁严扶了起来,满脸都是笑。
如若是个好人,一旦做了好事,心中天然就会生出一种满足感。
不独周氏,朱屠户也在笑。
他脸上本就肉足,此时一笑,那浮嚢肉都横了起来,还忍不住拿一双大手在脸上搓巴搓巴油光锃亮的脸面,高兴得很的样子。
朱屠户看了看女儿朱氏,咧着嘴问道:“今日这样喜事,又是大事,一会我把你哥他们几家都叫回来——你搁家里吃晚饭吧?”
朱氏应了,又去留宋妙。
朱家家宴,又是特地为了梁严开的,席间必定有话说,宋妙一个外人,但凡有些眼力都不会去打扰。
她笑着道:“我还有事要去一趟集贤院,改日再上门来沾喜气!”
因见周氏当即已经要给梁严安排住处,又说正好今日家里做夏装,让一起量了尺,她便道:“好叫伯娘知晓,梁严那行李还在酸枣巷,另也有些首尾要处置,不如今晚还是回我那里去住,等一应收拾好了,我再送他回来?”
周氏自无二话。
跟朱家说好酉时左右再回来接人,宋妙坐上骡车,去了翰林院下头集贤院。
等到地方,她先寻守卫,自报了来历,又请托对方帮忙通传。
才等了不多时,里头就匆匆走出两个人来。
除却守卫,另一个眼熟得很。
此人将将走近,已经满脸堆笑,道:“竟是宋小娘子!可算回京了!这一向可好?”
等他见得宋妙手上提了油纸包,又有包袱,背上还有篓子时候,简直眼角都要笑皱成鱼尾巴的样子,忙上前来帮着背拿——却是那小尤尤学录。
宋妙问了好,又道:“许久不见,学录怎的好似清瘦了些?”
对面人跟守卫交代了一声,就把宋妙往后头带,回道:“别提了!自来了集贤院,吃不好睡不好的,地方还热——也就罢了,事情又繁杂,唉!”
两人一路说话,路上零星遇得几个人,俱是一副眼下乌黑、神情呆滞模样,连打起招呼来都是有气无力的。
等到得一间屋子外,尤学录敲了敲门,喊一声“先生”,推门而入。
宋妙一眼就见到了桌案后拧着眉头,皱着老脸的陈夫子。
看到宋妙进门,对方立刻就撂下了手中笔,脸也不苦了,眉头也不皱了,那嘴巴本来是一个瘪瘪上半圆,几乎一瞬间,由上调整往下,变为了一个欢欢喜喜的下半圆。
这一下一上之间,陈夫子所剩无几的老牙都笑得露了出来。
他站起身,走了过来,先给宋妙指了座,又转头催道:“小尤,把前次小闵孝敬我的信阳毛尖……不对,夏日毛尖不如春秋的好……方才柳翰林不是说要去外头买雪泡缩脾饮吗?你找人去他那弄点过来!要冰的!”
宋妙忙道谢,又做推辞。
“要的,要的!这天太热了,你喝点子凉快的才好解暑!”
陈夫子一面说,一面取了把折扇过来,又亲自去桌案后搬冰盆,直往宋妙边上放,道:“小娘子若是有什么事,喊人来送信嘛!暑热的天,怎么这个时候跑过来?”
宋妙忙去接那冰盆,道:“因有事,特地请程公子帮着打听了先生所在,今日正好在左近,想着也不远,就跟着来一趟——我请了骡车的!”
她说着,把随身带的东西一一送上,除却滑州土仪,又有才做的蛋卷筒一盒,另有一瓶子青梅露。
“在滑州时候遇得梅子新出,正好韩公子撞见,说先生顶顶喜欢这样酸甜口的东西,让我帮着做一瓶……”
陈夫子眉开眼笑,半骂半夸道:“这个正言,成日里不晓得说好听的,体恤起人来倒是不含糊!”
说着,他伸手特地接了那青梅露,又问什么时候可以吃,是不是直接兑水吃,有无旁的讲究。
宋妙笑道:“我是熟渍,久放也可以,放到明年香味风味都更醇厚,不过这会子也可以吃了,只是少些沉淀——兑水就好,或是取几颗并一两勺露子出来,捣碎了和水煮,味道也不错。”
陈夫子听说当即就能吃,哪里还能等,忍不住开了盖子。
——青黄梅的清酸、与糖同渍出来的甜,光靠闻,就叫他直咽口水,另有那尚在坚守的半口牙根早预警似的泛起了酸,也不知是在害怕,还是在期待。
熟渍的梅子同生渍的不同,没有那么清新,但更浓,风味也更厚重。
那梅酸像是一把外头包了厚厚棉花的利刃,你分明知道它有多尖锐,可隔着棉花,入手就是一种神奇的钝利感。
陈夫子道:“我是个不怕丑的,当面送的礼,我当面就要吃!”
说着,果然取了自己茶盏来,把里头残茶一口焖了,拿水一涮,立时就要倒青梅露。
宋妙忙去接,笑道:“我来!”
她取了随瓶绑的竹勺,正要调饮子,就听得外头一人说着话走了进来。
“陈兄,我去迟了一步,不但那雪泡饮子卖完了,旁的正经解渴饮子也早没了,只好胡乱拿了些——你自家选吧!”
宋妙抬眼一看,来者是个胖乎乎老头,两鬓斑白,脸上都是汗,虽是在集贤院,穿的却不是官袍,而是跟陈夫子一般穿的常服。
他带着个伴当,那伴当双手各提一只食盒,进门就往陈夫子面前送。
陈夫子忙指了指宋妙,又叫她自己挑。
宋妙随手拿了一只竹筒,道了谢。
来人见得宋妙,意外极了,问道:“怎么来了个小娘子——是陈兄家里晚辈吗?”
说着,他已经不动声色,在身上悄悄一同乱摸,欲要找见面礼。
陈夫子道:“是我认识的一位小友——前次你在小邓那里吃的豆腐馒头就是她做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