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江霖轻笑:“师父, 我自是知道这些人可以不见,只是师父的贵客,您还是要见的, 否则岂不是说我们不识礼数?”
唐公望面上一僵,一直挂在脸上的和善笑意也收了起来, 气哼哼道:“也就是你师娘了,妇道人家心肠软,收留了他们, 要我说, 歙县那么多客栈,哪里就要跟着我们回村里?这里又是缺医少药的不方便, 摆明了想要讹咱们么!”
是的,这场聚会完了之后, 唐公望回村时还带回来两条“尾巴”, 陆昌言说是定要上门拜会唐公望,唐公望初时没多想,礼尚往来,陆昌言今天宴请了, 上门再拜会一番, 他做个东道, 也没失了礼数, 可谁知道这人越老越可恶, 居然在婉娘面前卖起了惨来。
说他一路舟车劳顿,偏生腿脚又不利索, 幸亏有孙子在照料他,如今看到唐公望在乡间居住的如此自在,心中好不羡慕。
唐公望初时还有些自得, 想当年年轻的时候没有争过陆昌言,哪怕自己是状元又如何?等入了官场,他只是个一穷二白的寒门出身,什么都不懂,愣头青一个,可是再看陆昌言,却是游刃有余,哪怕傲气一些又如何?自有人捧他、让他。
唐公望是吃了很多的苦头,才慢慢变成了同僚口中的“笑面虎”模样,其中艰辛,不足为道也。
如今大家都从官场上退了下来,过去最最要紧的事情已经成了过眼云烟,大家比的是身体,拼的后辈,就这点来说,唐公望觉得自己是完胜了,如何能心情不好?
只是谁知道陆昌言说着说着就不对劲了,钟氏竟然就邀请他若不然就不要急着赶路,在村里住上几天,身子养好一点,正好也给唐公望作个伴。
唐公望使眼色,使的眼皮子都抽筋了,钟氏也没看他一眼。
唐公望:……你看我是需要他作伴的人吗?
唐公望只能扭头寄希望于陆昌言的拒绝,毕竟唐公望觉着自己了解此人,那么好面子又高傲的人,如何会借宿在他们家?
没想到,陆昌言一口应下!
唐公望直接傻眼了。
钟氏一听客人应下,心里也欢喜,直接张罗起来,把一间后头的客房收拾了出来,正好让陆昌言祖孙两人居住。
唐公望黑脸了,耷拉着脸回了自己的房间,这两天都没怎么出来和陆昌言打招呼,很是别扭。
陆昌言腿脚不便,平日里要么在屋中看书,要么被陆庭风抱出来,在庭院里晒太阳,此刻正在外边喝茶看书。
沈江霖的意思,是让唐公望出去和人家聊两句,毕竟是客人,这样多难看啊。
唐公望拒绝不了爱徒,气哼哼地把手背在身后,迈着四方步走了出去。
沈江霖也松了一口气——幸不辱师母之命。
其实沈江霖看的出来,唐公望对于陆昌言的感官很是复杂,并不只是简单的政敌与对手的情感,埋藏在更深处的是惺惺相惜、是彼此共同经历了风风雨雨的认同,师母的意思也很简单,那陆昌言都是这幅模样了,想必也活不长的,何必还争什么一时之气呢?
唐公望坐到了陆昌言的对面,陆昌言头也不抬,缓缓翻过一页书,只是倒茶的时候,又翻出一个茶杯,给唐公望满上。
唐公望有些恍惚。
好似三十多年前,他们在翰林院的时候,有一回他遇上了事情要找陆昌言商量,他也是这般不紧不慢,同时好似忽略了自己一般,低头看书的时候给他倒了一杯茶。
唐公望原本到嘴边的讥讽咽了回去,端起那盏茶喝了起来。
“你是不是奇怪,我这回为什么死乞白赖要在你家里住一阵子?”陆昌言合上了书,同唐公望一同喝茶。
唐公望看着陆昌言,沉默不语。
都是聪明人,他能猜到几分,只是看破不说破。
陆昌言捶了捶自己的腿,却是感受甚微:“我的身体已经是行将就木了,一来是想同旧友同僚好好告个别,二来也是想带我这个孙子出来看看,见见市面,别走了我的老路。”
唐公望这回真心实意地笑了:“原来你也知道,你这个孙子和你当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,同样鼻孔朝天,我一看到他就想到当年的你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