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耀祖只觉一口逆血直冲喉头,脖子拼了命的蠕动,才勉强将淤血压下。好歹他也是一州刺史,能做到这个位子上,不至于连这点定性都没有。主要是这宋言,说话实在是太损了。
什么汉人之耻,宁国之耻,什么钱姓之人都将以他为耻……
甚至连遗臭万年都出来了。
偏生这小子说的还都是事实。
实话在这种时候便更有杀伤力。
直接将钱耀祖粉饰出来的虚妄给彻底撕成碎片,让他不得不去面对血淋淋的现实,面对四周府兵狐疑,嘲弄,鄙视,甚至还有仇恨的目光。
最无耻的是,这家伙甚至连水太凉都给说了出来。
这是钱耀祖一辈子的耻辱,简直是不可触犯的逆鳞。
平日里,便是洗澡沐浴,水温稍微低了一点,钱耀祖都会觉得可能是那些婢子对他的嘲笑,然后便命身边护院将婢子拖下去,至于怎么折腾那是那些护院的事情,往往最后的结局都是不成人样,在屈辱痛苦和绝望中死掉。
杀人不过头点地,这小子怎能如此恶毒?
这想法倒是怪异了些,于钱耀祖眼中,随随便便夺人性命不算恶毒,只是说了一件他做过的事情,那便是无法饶恕的罪孽。
胸腔中憋闷的快要炸开,那张脸一阵白一阵红。整个人似是被磨平了所有的锐气,一眼望去苍老了不止十岁,身子也佝偻起来,于城墙上,摇摇欲坠。看着下方面色冷漠的少年,再看四周府兵一双双怪异的眼神,钱耀祖知道再这样下去这些府兵怕是会哗变。
身边虽说还有一大堆身高马大的护卫,可这些府兵若是发起狠来,未必能拦得住。
钱耀祖用力吸了口气:“住口,黄口小儿,平阳城下怎容你狺狺狂吠?”
“老夫的功过,自有朝廷来决断,哪儿轮得到你这小子在这里指手画脚?”
“老夫心胸宽广,虚怀若谷,念你年幼,暂且不与你计较。”
丢下一句话,钱耀祖有些狼狈的在一大群护卫的簇拥下,转身离开。
城墙下,宋言则是咧了咧嘴巴:“女真试图侵略宁国,一百多年从未成功过,倒是你钱耀祖,刚一出现,女真铁蹄便踏碎平阳府,完成了女真族一百多年没能完成的目标,啧啧,您这功绩,堪称女真第一巴图鲁。”
咕吱。
巴图鲁。
在女真族中,代表着勇敢,忠诚,是军事成就的最高认可之一,唯有勇猛善战,立下了赫赫功劳的勇士方能获得这个称号。
放在女真族那是人人艳羡的荣耀,第一巴图鲁,便是功勋最卓著者。
可放在眼下这般场景,那便是最杀人诛心的嘲讽。
饶是以钱耀祖的脸皮厚度,陡然间听到这话,也感觉脚下一个趔趄,差点儿摔倒,幸好旁边护卫眼疾手快,连忙将其搀扶。
“走,快走。”
死死的咬着牙关,钱耀祖低声说着。
那些护卫不敢怠慢,忙簇拥着钱耀祖,极为狼狈的从城头离开。本是像百兽之王一样巡视着自己的领地,可谁能想最终居然会落得这般下场?
屈辱啊。
城墙上,诸多府兵一双双眼睛全都落在钱耀祖那些人的身上,手指时不时的用力抓紧手中的长枪,身子蠢蠢欲动。
可最终,也只是眼睁睁看着钱耀祖离开。
没能将钱耀祖气死,宋言心中有些惋惜。
不过宋言也知晓,这种能做出诸般下作之事的人,心理承受能力都是极强,不会像王朗那样被诸葛亮骂几句就死了,当然也可能是他骂人的功夫比之诸葛村夫尚有差距,还得练。
真正惋惜的是,这钱耀祖居然没有被气的直接带着人从城内冲出来,倒是失去了一个绝佳的机会。
至于府兵的气愤,憎恨,冲动,到最后什么都没做,也都在宋言的预料之内。
擅杀一州刺史,等同于造反。
那是诛灭九族的罪过。
随随便便几句话,就想要让这么多府兵拖着全家性命一起造反,未免异想天开,不过只要能在这些府兵的心中留下一枚小小的种子即可,只消时间长了,这种子终究会生根发芽。
那些府兵看向钱耀祖的眼神,那浓郁的杀意,他不相信钱耀祖看不出来。
若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,这种情况下应该会提高这些府兵的待遇,试图重新收拢人心,即便不能让这些府兵为己所用,至少也不能成为敌人。
然而以宋言对钱耀祖的了解,这个家伙打骨子里瞧不起这些泥腿子,更何况现如今的平阳城内本就缺少粮食,钱耀祖绝对不会将珍贵的粮食浪费在府兵身上。说不定,这个家伙还会再次减少,甚至是彻底断掉府兵的粮饷供给,希望能将这些府兵彻底饿死,最起码也要让这些府兵饿的浑身上下无半点力气。
虽说这种行为极为愚蠢,但钱耀祖这家伙还真有可能做的出来。
如此一来,平阳城的府兵,势必对钱耀祖愈发厌恶,憎恨,造反的冲动会变的越来越强。
于宋言来说,接下来只要耐心等待即可。
他就是那最大,最美味的诱饵。
宋言转身看了看,身后并无什么异常,倒是脚下的地面却能感受到些微的战栗,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前行。
……
太阳东升西落,天色已然变的暗沉,皎洁的弦月悬挂于苍穹,银色的月光洒满大地,放眼望去,积雪似是变成了密密麻麻的冰晶,闪烁着亮眼的光。
呼哧,呼哧,呼哧……
刺史府内,钱耀祖大口大口喘息着。
每每回想起之前那一幕幕,钱耀祖胸腔当中的怒意便会旺盛几分,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,做工精巧的太师椅已然化作碎片,终究还是摇不起来了。
此时此刻的钱耀祖看起来极为狼狈,原本梳理整齐的头发都变的有些散乱,嘴角下巴和胡须上,还黏连着干涸的血迹,面色苍白,眼窝塌陷,胸腔正在快速的起伏。
“宋言,我必杀你。”
沙哑的声音,如同野兽般怨毒。
每当发怒,没有任何一人敢靠近钱耀祖,便是最宠爱的女人也不行,唯有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,默默的站在门边,安静的看着这一幕。
那是钱耀祖的军师。
南姓,名悦行!
据说这南悦行,跟在钱耀祖身边已经有二十多年时间,钱耀祖寒窗苦读的时候南悦行是书童;钱耀祖外放为官的时候,便是师爷,管家。
多年来,一直给钱耀祖出谋划策,钱耀祖对其也是极为信任。现如今的平阳城,名义上的刺史是钱耀祖,可实际上绝大部分的计策,都是南悦行在安排。
大才没有,但各种鬼主意却是一堆。虽然手段是缺德了一点,但至少钱耀祖还当真稳住了平阳城岌岌可危的局势。
看了一眼堂屋内一地的碎片,南悦行吐了口气,走入堂内。
看到南悦行,钱耀祖的火气稍微收敛了一点,顺手想要拉一把椅子坐下,这才发现大堂内所有的东西全都化作碎片,心情便愈发郁闷:“那宋言走了吗?”
南悦行摇了摇头:“依旧只有他一人,还在城门之前。”
钱耀祖厉声喝道:“可恶,那宋言小儿,莫非真以为我不敢杀他不成?”
话是这样说,可想起宋言那张平静的脸,钱耀祖心头却莫名发憷,那个家伙,就那样冷着一张脸,拿起一个又一个脑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