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昭闻言,脸上闪过一丝茫然。
御史职责在于风闻奏事,若是闻听有人贪腐,自然是检举弹劾一条龙。
查案?那是廷尉府的事情!
至于以步距测量田亩面积?
世家豪门的奴仆岂容你靠近田亩?而隔着五十步以步距又如何丈量?
张昭并未精研算术,自然是不知晓这种在后世极其简单的数学题该如何计算。
而这些朴实无华的平面几何计算题,早已在《九章算术里传承了下来。
只是官吏们身怀利器却不自知,甚至常有人认为算术是小道。
御史是清流,务虚。
大司农署掌天下农耕赋税事,自然得务实。
务虚与务实的两个部门,理念便是先天不和,难免相互瞧不上眼。
侍御史桓典见张纮问住了张昭,自然不能让御史台落了面子,立时出声反问道:“清查田亩面积又能如何,这些不法豪强怕是早就做好了假账,如何能算得清呢?”
张纮并没有接话,他和张昭身份对等,皆是秩千石官员。
但你桓典虽是素有“骢马御史”之称,也不过是秩六百石的侍御史,身份与他也不对等。注1
争赢了,是他以大欺小,胜之不武。
争输了,却会折损大司农署的颜面。
所幸无需张纮示意,身后同样秩六百石的大司农部丞枣祗便主动接过话头,替领导回应,道:“汝等当真以为假账是如此好做的?”
“墨笔一勾,涂抹数字,或是重新编造一本新账簿来应付,事情便能如此轻易了结,就能蒙混过关?”
“做假账,可是门精细活!”提及假账,枣祗眼中掠过一抹笑意,朗声笑道,“先前子纲公张纮提及,我等大司农署官吏,能以步距隔着一定距离清算田亩面积,再根据土质、水利等情况推断出这片地的今年的大致年产数值,若是田亩骤然‘减产’,必有缘由,而要平这笔账则要做更多的遮掩,也势必留下更多的破绽。”
枣祗近乎是给众人上了一堂生动的经济课。
种植粮食的田亩减产了,没理由邻近的桑麻田产量不减吧?
耐旱的粟米都减产了,没理由不耐旱的水稻和冬小麦不减产吧?
布匹织造产量、贸易,与桑麻、生丝的产量又相互挂钩,进而关系到整个陈郡在布匹、粮食贸易上缴纳的赋税。
此外还有过往的年产量以及交易量和赋税情况,水利工程不断兴修,既无天灾又缘何骤然减产?
诸多数据环环相扣,偌大一个大家族想要把账完全做平,几乎不可能。
在枣祗这等对数字极度敏感的算吏眼中,那些账目简直如同小儿过家家般漏洞百出。
但正是这些漏洞百出的数据,过往却成功欺瞒了朝堂诸公。
除了相互隐瞒外,只因过往的朝堂对地方掌控力衰弱,甚至衰弱到了有名无实的地步,无力详查,也不敢深查。
至于枣祗为何如此熟悉做假账的门道?
他自幼学习农学与算学,族中虽已经落魄,但大小还是个豪族。
当年族中那些见不得光的假账,正是由他亲手操办。
而且枣祗最常用于平账的手段,便是令人故意带着一批粮食、布匹等物行走于荒郊野外,等着盗匪来劫掠。
届时再以五倍乃至十倍的损失上报,一次性将家族数年的账目都平了!
而用这一招的也不止他们阳翟枣氏,其余颍川荀氏、颍川杜氏等家族亦然如此,届时各家集结私兵替官府请教盗匪,将所有盗匪杀死后再一把火将山寨烧个干净,来一出死无对证!
“既然如此,那便由一名大司农署算吏协同一名御史,共同在明面上查访。”
刘虞虽然不欲过多插手,但两方争斗他还是可以调解一二的,何况张纮、枣祗所言确实在理。
御史台和大司农署都已分到了一杯羹,接下来该轮到廷尉署了。
刘虞将目光投向了郭图,然而郭图却一反常态,不似往日处理世家豪门案件时那般积极,反而显得兴致缺缺,只是随口补充道:“廷尉署负责最终定罪,其余查证之事,可由绣衣使者协助勘察。”
众人闻言,皆如同见了鬼似的看向郭图,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失了心疯。
这么一笔功劳,就白白送给了绣衣使者?
但郭图并非怠惰糊涂,而是他此刻的心思根本不在这“蝇头小利”之上。
清查叛党,功在一时;修撰新法,方能名垂千秋!
孰轻孰重,自然不言而喻。
3716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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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1:《后汉书·列传卷第二十七:是时宦官秉权,典桓典执政无所回避。常乘骢马,京师畏惮,为之语曰:“行行且止,避骢马御史走一走就要停一停,避开骑骢马的侍御史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