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以为京中妇人都是很保守的。想不到也有如此敢说的。
最早抓着她说话的那个圆脸妇人,就是户部右侍郎家的陶夫人。
陶夫人说在镇国公府见过她一面:“都是深门大院里出来的,说什么‘猫儿’不见了,谁不懂什么意思呢?还让我们跟去,就是要看你们笑话的。”
桑落没答话,只是捧着茶盏假装喝茶,占着嘴巴,也就缓解了她不知道说什么的尴尬。
陶夫人吃了点酒,圆润的脸上红红的,颇有三、四十岁女子的风韵。
她看看四周,拉着桑落往门外走,找到一座假山,钻了进去,确定无人才低声说道:“桑医正,我听说你最早给人做过蜡像,可是真的?”
桑落险些呛出来:“是。夫人如何知道的?”
陶夫人眨眨眼:“宫里的内官们都传遍了,桑医正不知道?”
“传的什么?”
“说桑医正能做‘玉字辈’。”陶夫人本来对这种传言不信,偏生刚才颜如玉亲自承认找桑落看诊,这才信了。
陶夫人兴许是吃了点酒,双手紧紧握住桑落的手,眨着眼睛说道:“桑医正,还请你帮帮我。”
帮什么?
“我想买一个。”
买一个什么?
玉字辈?
桑落眼角抽得厉害。
当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。
她忽然记起前些日子那个小内官来找她,说要订一些好材质的“玉字辈”。当初她给廖存远做的时候,根本不知“玉公子”的来历。还诓骗廖存远说是“依葫芦画瓢”,可当时她根本没见过“葫芦”,只想挟私报复,刻意做得跟驴马一般。
岂料,当初搬起来的石头,今日要砸到自己的脚背上。
陶夫人羞涩又悲切地道:“我家家中妾室太多,我又人老珠黄,一个月能见一面都是好的。原本也没指望他要做什么,只是这一两年,也不知怎的,总是抓心挠肝的......”
桑落明白了。
“我平日是断不敢去找你。怕人知道了,我家老爷的脸上挂不住。”陶夫人说得隐晦。毕竟桑落是看男病的。她一个深闺妇人去看病,如何说得过去?
“蜡像易断,我可以做木头的。”桑落没有再多考虑,古代女子能开口说这话,已实属不易,又何必为难他人?
陶夫人喜笑颜开,连声答应下来。两人又约好初五之后找个茶肆见面交接。
两人正要往回走,却听见外面有人路过,像是一对母女在说话。
年长妇人说道:“你懂什么?那个人能是你肖想的?”
少女嗔道:“我就觉得他好看!女儿就想要他!”
不用思考,桑落就猜出母女说的“那个人”,就是陶夫人想要的“玉字辈”。
酸溜溜的滋味,再度让她产生了不安。
只听见那妇人又温声劝道:“他身子又不好,太妃都不要了,你倒当个宝要捡回家。”
少女却是不依:“我不管!身子不好就不好,我养他一辈子也心甘。”
母亲苦口婆心:“儿啊,听娘一句劝,嫁人是要过日子的。长成那样的人,又有那样的过往,怎么可能踏实下来过日子?”
“他不是身子不好吗?身子不好,不就踏实了吗?”
少女很会诡辩,说得妇人哑口无言,最终只得佯怒叱她一句:“胡闹!你父亲平日训诫的话,你莫非都忘了吗?婚姻大事,岂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?”
少女骄纵地道:“怎么叫胡来?他可是绣衣指挥使,他未娶,我未嫁,身份也相当,你去问问父亲,说不定他也愿意的。”
母亲被堵得说不出话来。
男人眼里的婚姻,只要“相当”就可以,想的不过是身份、地位、母族、以及将来是否能够对家族有所裨益。而女人眼里的婚姻,哪里是“相当”两个字可以概括的。女子想的是嘘寒问暖,白首不相离,还想男人一心一意。
可母亲嫁做人妇多年,心知女子所图的一切皆是虚妄,反而男人所谓的“相当”更切实可靠。
同为女人,她如何舍得用这样的“相当”去应付女儿炽热又稚嫩的心呢?
见母亲不说话,少女以为她不愿意,一甩帕子扭身就走:“我自己去问去!”
“不可!”妇人连忙去拦。
少女生怕母亲追上来,越走越快,最后干脆跑了起来。
直到两人彻底走远了,陶夫人才长舒一口气,又好笑又好气地摇摇头:“如今的女子当真不得了,看上什么了,就要去抢、去争。哪像我年轻时,什么都不懂。”
桑落艰难地扯了扯嘴角。
只觉得掌心一阵疼痛。她低下头,这才发现手中不知从何处抠下一块碎石,刚才紧握成拳,尖锐的棱角深深地嵌进了掌纹里。
“唉,恐怕颜大人要褪一层皮才能脱身了。”陶夫人叹道。
“为何?”
陶夫人拉着她从假山里出来:“你猜刚才那是谁家的姑娘?”
桑落摇摇头。
谁家姑娘对她来说都没有区别。
陶夫人笑道:“那是武安侯家的幺女,小丫头从小就娇生惯养,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。武安侯的爵位虽不如几个国公,可人家是实打实的跟着吕家一条心。就算太妃不好说话,只要武安侯真开口,莫非还能不允?”
原来如此。
桑落揉了揉掌心,将那块碎石包裹起来,正色说道:“陶夫人,那东西我能做,只是有言在先,我根本不会做‘玉字辈’。”
陶夫人以为她被刚才的母女身份吓到了,也不坚持,只拍拍她的手,让她安心:“不拘是什么辈。只要好用就行。”
两人回到席间,隔着屏风就听见那一头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:“颜大人如今也是二十有一了,怎的还未娶妻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