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2章 立马吴山第一峰三
寅时末,时近黎明,雨水毫无止歇之意,反而愈发绵密,淅淅沥沥,敲打着瓦片、石板和堆积在街巷中的层层尸首。
血水混着雨水,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蜿蜒流淌,如一道道猩红的小溪,渗进砖缝,漫过倒伏的旗帜与破损的兵刃,将整条长街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。
皇城至徐温府邸之间的长街,已不成模样。
两侧商铺门窗尽碎,牌匾斜挂。尸体垒叠,几无下脚之处。重伤未死的士卒倒在同伴或敌人的尸身上,发出压抑的呻吟,旋即又被新的喊杀声淹没。
李星云拄着剑,喘着气,胸甲上一道深刻的划痕险些破开内衬。雨水顺着他额前散落的发丝流下,模糊了视线。他抹了一把脸,手背上混着血和雨,一片粘腻。
张子凡靠在他身旁一截断裂的拴马桩上,甲胄下的白袍染满污血,左臂不自然的垂着,似是脱了力。他那柄铁扇边缘也已见了卷口,不复往日灵光。
他们率领的数百宫卫与不良人精锐,凭借最初的血勇和高手突袭,一度撕开徐温军防线,逼近至徐府外围不足百步,外墙甚至已然在望。
然而徐温和张颢经营扬州多年,麾下兵马众多,反应过来后,立刻依仗街巷房屋,层层设防。更有弓弩手占据两侧屋顶、阁楼,箭矢如飞蝗般不断落下,给突围队伍造成持续不断的杀伤,直至最后,宫卫军每前进一步,脚下都要垫上数具乃至十数具尸体。
“王庚……为何还没动静?”张子凡喘着粗气发问,按照原定计划,潜伏于黑云长剑都的王庚早该发动,里应外合,此刻却杳无音信。
李星云摇头,目光扫过前方再度逼来的敌军盾阵和其后如林的枪矛,眼神沉黯:“不知道,信号早已发出,但……”
他话音未落,一阵密集的箭雨袭来,两人身前的将士急忙举盾格挡,咄咄之声不绝于耳。
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迟迟未至,就像一把钝刀子在二人心上慢慢磨。李星云之所以敢杀出皇宫,便是正因有里应外合的底气,不至于盲目送死。
但黑云长剑都的内应若失期,他们这不足千余人被拦截在此处,迟早要被耗死在这泥泞长街。
石瑶从左侧屋檐飘然落下,她袖口撕裂,露出一段雪白的小臂,上面一道血痕正慢慢渗出血珠。“右翼又上来一队弩手,压得太狠,李嗣骁带人顶过去了,但他的内力也已损耗颇巨……”
她的气息有些不稳,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脸颊,衬得石瑶的脸色愈发苍白,却更添几分凄艳。
李嗣骁身为天猛星,确不是浪得虚名,方才为格开徐温麾下亲军指挥使翟虎射向李星云的一支冷箭,用肩甲硬接了敌军的十余刀,冲锋之势却丝毫未减。此刻他正带着数十人在右侧街口与一波敌军缠斗,刀光卷着血雨,吼声如雷,硬生生扼住了对方试图包抄的势头。
他与石瑶之前数次突击那座可俯瞰战场的门楼,或斩杀敌军指挥的将领,都有好几次差点得手。
然而敌兵太多了。徐温与张颢二人麾下的牙兵精锐尽出,更有网罗的江湖好手混杂其中,这种局面,绝非是个人武勇所能轻易扭转的。
张颢麾下有一唤作纪祥的亲信牙将,亦有逼近中天位的实力,却偏偏不和石瑶硬拼,只负责领着手下消耗她的内力,并狙击一些不良人好手。
另一个被外人誉为‘徐氏之盾’的徐温亲卫陈拓,内力则更加深厚,力大势沉,方才硬接了李嗣骁一记劈砍,竟只退了两步。
更别提张颢本人就是当年追随杨行密的江淮勇将,个人武力亦是不俗,如他这种人,最知道如何对付这等武力超绝的个人了。
只能说,这天下间,如李茂贞、朱友文这般的存在,终究有数。
箭矢依旧从两侧屋顶不断落下,笃笃钉在宫卫们高举的盾牌上,不时有惨叫声响起,意味着又有人被穿透缝隙或绕过盾阵的流矢击中。
突围的队伍被死死摁在原地,寸步难进。每一声惨叫都让李星云的心往下沉一分。
……
徐温府邸的望楼上,气氛却仍然平静。
徐温凭栏而立,面无表情的看着下方如同绞肉战场般的长街。雨水顺着瓦檐流下,在他脚边积成小洼,幕僚在一旁想替他撑伞,却被他随手拨开,仿佛半点感觉不到寒冷。
他只偶尔抬起手,示意传令兵挥动小旗,微调着下方军阵的部署。
张颢按着护栏,显得有些焦躁。“娘的,这小儿倒是有几分韧劲,啃了这许久还没啃下来。”
他啐了一口,看向徐温:“不如某家带人下去,一鼓作气碾碎他们!”
徐温没回头,只是淡然发笑:“困兽之斗,徒耗气力罢了。他冲不过来。张兄稍安勿躁。”
李嗣源站在稍后的人群中,一身略显宽大的布袍让他看起来有些佝偻,毫不起眼。他目光闪烁,时而盯着下方李星云的身影,时而瞥向徐温的背影,若有所思。
一名文吏模样的男子躬身来到徐温侧后方,低语几句,张颢在一旁看的皱眉,亦凑过去。
徐温倒并不介意,只是微微颔首,声音压得颇低:“……嗯,预备着。龙泉剑要紧。诏书……先按吴王名义拟草稿,用词要稳,占住大义名分,以安民心。”
文吏领命退下。
就在这时,下方街口传来一阵骚动,只见钟泰章领着数百兵马,急匆匆穿过雨幕,来到府邸外围,先是迅速填补并加固了防线,使得宫卫军攻势愈衰,开始被迫向皇宫方向缓缓退却。而后,钟泰章才入府高声禀报求见。
望楼上,徐温面无表情。
张颢一见,却顿时火冒三丈,不等徐温开口,便探身出去厉声喝骂:“钟泰章!你不在吴王府守着,跑来作甚!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计还不自知!”
钟泰章在雨中拱手,脸色发白,急声道:“末将听闻相府遭猛攻,恐主公有失,特来……”
“蠢材!”张颢气得暴跳如雷,“吴王那老儿若有闪失,某家扒了你的皮!”
徐温却抬手止住了张颢的怒骂,冷静道:“对方人手有限,主力皆被缠在此处。米志诚勇悍,吴王府守备亦足,纵然有零星骚动,短时间内当无大碍。”
他略一沉吟,对钟泰章道,“泰章,你既已来了,便留下助战,尽快平息乱局。”
旋即,他又对一旁的义子徐知诰道:“知诰,你持我手令,带泰章部分兵马,立刻返回吴王府,协助米志诚镇守。若情势有变……便将吴王‘请’到府中来‘暂避兵祸’,务必确保吴王‘安然无恙’。”
徐知诰心领神会,沉稳应了声“是”,然后毫不耽搁,立刻点了一部分钟泰章带来的人马,转身没入雨幕之中。
……
长街上,李星云这边的压力陡然增大。钟泰章带来的生力军加入了战团,原本就已显颓势的攻势难免开始向后压缩。盾牌手一个接一个倒下,缺口不断出现,又被拼死堵上。伤亡急剧增加。
望楼上,张颢见李星云部呈现败象,再也按捺不住,大喜道:“徐兄,机会来了!某家亲率一军,趁势掩杀,必能擒杀此獠!”
李嗣源也在一旁急忙附和:“司徒英明,正宜一鼓作气,斩草除根!”
徐温沉吟片刻,终是点头:“如此,有劳张兄了。刘信、翟虎,你二人率部随司徒一同出击。尽量生擒李星云,若不能……便取其首级。此外,被裹挟的百官中,如闽王、吴越王子嗣等,尽量勿要误伤,日后还有用处。”
“某家省得!”
张颢慨然应声,脸上横肉抖动,接过亲兵递来的长柄陌刀后,旋即点起麾下并徐温拨付的一部分精锐,直接大吼一声“儿郎们,随某家杀敌立功”用以提振士气,便如猛虎下山般冲出府门,刘信、翟虎与其人麾下纪祥等悍将紧随其后,直扑向后撤的李星云部。
一时间,杀声震天。张颢生性勇猛,虽年近五旬,但内力雄厚,陌刀挥动间风雷阵阵,挡者披靡。纪祥、刘信等亦是骁勇异常,率军猛冲猛打。
本就力竭后退的李星云部顿时压力倍增,阵脚大乱,不断狂退。
“保护陛下!”石瑶清叱一声,身法展动,竟是亲自上前拦截张颢。
李嗣骁也怒吼着迎上,却被张颢身边的亲卫高手拼死挡住。
混战中,石瑶与李嗣骁交换了一个眼神,且战且退,却是有意无意的将李星云和张子凡与大队宫卫隔开了一段距离。
“陛下,贼势太盛,不可硬拼。暂避锋芒,我等断后!”石瑶急声道,衣袖翻飞,掠至李星云身侧。
李嗣骁杀退纪祥几人的围攻,亦是劝道:“陛下快走!从这边巷子退,留得青山在!”
李星云目眦欲裂,看着周围仍在拼死血战的部下,嘶声道:“不,我岂能弃你们于不顾……”
“李兄!”
张子凡猛地拉住他的手臂,却是比李星云先一步清醒过来,急切道:“你若死了,谁来替皇后、陆姑娘报仇?谁来救吴王?谁来收拾这残局!听我的,快走!”
说罢,不等李星云回应,张子凡便立即对几名心腹死士使了个眼色,几人当即上前,几乎是半架半拖着李星云,向后方退去。
李星云挣扎了一下,最终颓然放弃,任由他们拖着自己脱离主战场,只回头望了一眼那一片泥泞战场,眼中尽是痛苦与不甘。
石瑶和李嗣骁见他们离去,似是松了口气,旋即率领剩余宫卫发疯般返身冲向张颢军,奋力抵挡,死死拖住其主力,为李星云的撤离争取时间。
张颢杀得兴起,见李星云身影消失,怒吼连连,挥军猛攻,紧追着断后的石瑶等人不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