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末的最后一日,南榆山飘起了细雪。在番州,这是难得一见的景致——这座偎在南云边境的小城,除了几处高耸的山巅偶见白头,平素是与雪无缘的。
可今年到底不同,雪花竟悠悠地落到了小山头,不密,却足够真切。
远处的山峦浸在了一片蒙蒙的雾气里,往日棱角分明的墨青线条,此刻被雪色晕染得柔和了,绿白相间,素雅得很,仿佛一幅水墨画上未干的笔触,正缓缓化开。
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已在墓前立了许久,肩上积了层薄雪。他面前是并排而立的两座墓碑,黑色的石材在白雪中显得愈发沉静。
追悼会那天陆枫有要务在身,没能抽出时间去参加,后来他得了空,也来过几次山上。
今儿个之所以突发奇想到这来,是因为……清晨时分,他值完夜班从大队基地里出来,走到街上那家熟悉的早点铺,排队买包子。
整座城市刚从沉睡中苏醒,空气中弥漫着破晓时的清冷。疲惫裹挟着他,使得周遭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,朦朦胧胧。
身后有一对年轻情侣一边排队,一边聊天。女孩语气兴奋地跟男生说:“听说今天晚上市中心广场那里有烟花表演,你得陪我去看。”说话时,似乎还轻轻拽了拽男友的袖子。
“几点?”男生的回应带着刚醒不久的沙哑,听起来兴致不高。
“好像是十一点半开始吧。”
“这么晚?”男生语调扬起,话音里透出为难:“等看完了回去那不得一点多,我明天还得早起上班呢,这次排休没轮到我。”
“不行。”女孩的声线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娇嗔,态度莫名地固执:“你必须得陪我去看!”
“烟花不都差不多嘛,除夕夜的时候大街小巷到处都是,每家每户都会放烟花,你还没看够?非得今天晚上看?”男生试图讲道理,显然并不理解有什么必须去看的理由。
“不一样,反正你今晚得跟我一起去广场上看烟花。”女孩坚持,仍旧不说理由。
陆枫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,热包子的蒸汽熏在他微凉的脸上,忽地就想起了一年前,他们在番州大学办完事,一同走在校园里。
路过图书馆时,正巧有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学生,手挽着手脚步轻盈地走下阶梯。
走在左边的齐肩短发女生,脸上带着狡黠又好奇的笑容,侧过头去,神秘兮兮地问身旁那个扎着双马尾、模样清秀的女孩:“哎,快老实交代,他刚刚叫你出去,是不是……终于要跟你表白了?”
“没有。”女孩用没被挽住的那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,“他是来给我送暖手袋的,说这样写字的时候把手露在外面就不会觉得冻,他知道我冬天手上容易生冻疮。”说完,又把手袋塞了回去。
傍晚的暮色映照下,双马尾女孩面色微微绯红,一只手捂着脸,嘴上不住吐槽道:“那个呆瓜,我真服了!一说话就结结巴巴的,前言不搭后语,我看他平时跟他宿舍的人说话挺利索呀!”
她顿了顿,叹口气道:“反正指望他那个榆木脑袋能自动开窍,我看这辈子是没戏了。”
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”短发女生追问道,眼里闪着八卦的光。
“能怎么办?”双马尾女孩放下捂脸的手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重新将手揣进外套口袋,“我想好了,最多再等一个月,要是他还不跟我表白,”女孩深吸一口气,接着道:“我打算跨年夜把他约出去。”
女孩的声音逐渐轻了下去:“教我们法语写作的Claire老师不是说了吗?在他们国家,两情相悦的人,最喜欢在跨年夜这天相约在一起看烟花,这样上帝会保佑两个人来年的感情越来越好,未来一年会甜甜蜜蜜一直在一起。”
她的眼神飘向远处,带着憧憬,随即又收回目光,看向同伴,“我之前还装作不经意地跟他讲过这个说法,本来是想暗示他的。”
双马尾女孩语气变得有些不确定,甚至带着点求助的意味:“你说……我要是那天晚上约了他,意思应该很明确了吧?他应该能懂吧?”
话音刚落,她又像是被自己的大胆主动的想法给羞到了,不等对方回答,女孩烦恼地跺了跺脚,“唉呀,烦死了,我要是都做到这一步了,他还不懂,我就不理他了!总不能真让我开口表白吧?那得多难为情啊!”
短发女生见状,赶紧挽紧她的胳膊,笑着安抚道:“不会的,不会的,要真那样咱就不要他了,这么不上道,活该他……”两个女孩嬉笑着,交谈声和脚步声混合在一起,随着她们渐行渐远,最终彻底消散在微凉的夜风中。
陆枫猛然顿住脚步,疑惑地看向落后他几步站住的男人——黯然的一双黑眸间极为难得泄露出不加掩饰的落寞,嘴里似在低声喃喃:“原来是公历新年才管用。”
等出了校园,陆枫被霍青山拉去酒馆喝了一宿的酒。
说不上一个具体的所以然,陆枫接过早点铺老板递过来的三个烫手肉包,临时起意改变了直接回家补觉的计划。
他鬼使神差地转身,朝着与家相反方向的供销社走去,等在初开的店门外,成为第一批光顾顾客,进去买了两瓶白酒。
陆枫突然就有了一股冲动想要上山去看看他,不知道为什么,就是觉得那家伙今晚应该挺想喝酒的。
入了夜的山头,空气越发冷冽,混合着雪地上散发出的醇厚酒香,吸入肺叶带着轻微的刺痛。
陆枫缓缓吁出一口气,白色的哈气在清寒的空气中瞬间模糊又消散。良久静立的身影终于动了动,男人上前一步,蹲下身来。
“兄弟,”他开了口,嗓音里带着些寒风里久站的哆嗦:“明天还得执勤,不能喝酒,这次就不陪你了。”说着,陆枫扶正地上的空酒瓶,液体渗开那一片覆雪的土地,留下深色的印记,倒出去多时的浓烈酒味迟迟挥散不去。
右侧墓碑上,男人的烤瓷像笑容温煦,眉眼舒展,尽管相识多年,但这样的神情陆枫很少见过。
陆枫沉默看着,不觉也跟着牵动了唇角,“今天先走了。”
话落,男人拎起地上另一只空酒瓶,站起了身。
没走出两步,陆枫身形骤然一滞。不远处,一个单薄身影正踏雪而来——身穿一件厚实黑袄,红色围巾裹住女子的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剔透灵润的眼睛,双手抱着个大型物件,雪花零星落在她的肩头和发梢。
第二眼,陆枫认出了来人,对于在这里见到孟呦呦他表现得很是惊诧,“你……你不是……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