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山,山匪——松江府还上山剿过匪”贺卿书结结巴巴开口。
山月平静地注视他,顷刻之后,终于抬脚,向贺卿书走去:“是吗?那你是如何逃过‘青凤’对河头村贺家推房平土的围剿呢?”
贺卿书被逼问得一滞:他以为这丫头不知道福寿山的真相!
“很多年前,我回过河头村,家宅早已被烧了个一干二净。娘养的鸡鸭、晒的菜干、去壳的磨盘全都不见了!土是黑的,木梁烧成了碳落到河沟里,我捧着土,哭娘——也哭你。”
山月一步接着一步:“我以为你也死了。”
贺卿书不自觉地向后仰躲,贺山月带来的压迫感,竟如十二年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武定侯,一般无二!
福寿山山火第二日,他怕得宿醉初醒,跌跌撞撞回家,刚推开家门却被藏匿在门后的人一刀横在脖间!
门被推开,光照在他脸上,里间有人唤了一声:“慢着!”
紧跟着他便被黑布罩头,拖行在地甩上马车,不知过了多久,他双膝被迫跪地,黑布被一把扯开,一个人就坐在不远处,静静地饮茶,姿态甚至称得上文雅,但满室黑衣杀客无一人敢随意抬头。
“贺卿书。”
那个男人把他的名字念了出来:“松江府河头村秀才,可惜通过乡试后,学业成绩再无寸进,依赖其妇邱氏耕种刺绣为生,终日酗酒好赌,与村首寡妇小女皆有首尾。”
他颤颤巍巍抬头:“你是,你是谁?!”
“本侯,朝廷武定侯崔白年。”
武定侯?
大官啊!
他瑟瑟发抖:“你,你要做什么!”
“靖安大长公主的长女不懂事,夺了松江府三十八口人命,你妻女恰在其列,本侯奉命来善后——”那个男人轻笑了笑:“原该杀了你了之,谁料本侯麾下百户竟看你与先驸马有五六分相似,饶了你一命。”
侯爷公主驸马
本该出现在话本或戏台上的人物,如今竟离他这么近!
他艰难吞咽下口水,前半段话在脑中如走马灯般一闪而过,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最后半句。
“你你.我.求你别杀我!求你别杀我!”他“砰砰砰”磕头!
“杀你?”
男人轻笑一声:“本侯不仅不会杀你,还会捧你,给你机会向上爬,你要快快地爬,爬到靖安大长公主能看到你的地方!你要时刻记得是本侯放了你,是大长公主要杀你——你要站在男人这边。”
紧跟着,他被带到了一处僻静庭院。
君子六艺,慢慢习来。
仪态言行,时刻教导。
为师者是位隐世的儒者,有时嫌他学得慢,口中便带了几分嫌恶:“.低贱出身永生难改,纵然皮相相似,心智却大不相同!傅柏郎三日习成的书经,你三月都难窥得其门法。”
傅柏郎,就是先驸马。
所有人都说他们像,直到他真正见到靖安大长公主,看靖安失态地打翻了侍从呈上的糕点,他才知道明白究竟有多像!
“你知道是谁杀了娘!”山月越靠越近。
贺卿书臂间皮肉传来尖锐的疼痛!
山月紧紧扣住贺卿书的手臂:“你却仍甘作武定侯的棋子接近靖安!”
贺卿书猛地抬头:他,他没说啊!靖安的入幕之宾,从来不止他一个!他只是,只是最得靖安欢心的其中一个!朝中知晓此情的诸人并不会单独将他拎出来说嘴啊!
“你,你如何知晓!”
山月猛然放手:“‘青凤’之中,被视为靖安之下第一人的,向来是武定侯崔白年,你却不提崔白年,只与袁文英比较,足以佐证你受崔白年调拨,此为其一;宫内传诏至大长公主府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,你竟已知晓,甚至直到靖安反应,你自然在她身侧,靖安极重仪容,如今身体不畅还将你放在身畔,你必是她宠信的白发之宾,此为其二!”
“两者相合,得出结论,并不困难。”
山月眼底涌出迸发的情绪,人怒极会笑,她笑了,唇角高高勾起,眸中有流动的光影:“若一开始,你说你为复仇,在靖安身侧蛰伏数十载.我或许还会信。”
人一边哭,一边笑,就是疯了!
人疯了,便不受控了!
这丫头太聪明!
如果她将他投诚的消息传回大长公主府,只要靖安没死,必定下令叫他陪葬!
贺卿书瞪大瞳仁,惊惧地吞下唾沫:“山月,山月,你听父亲说——父亲这十几载,过得并不好,武定侯暗藏野心,用傅柏郎中道崩殂,便再生计谋!你过得不好,为父也数年如一日地在刀尖上活着啊!”
“为父,为父,从未忘记过你们!”
贺卿书哆哆嗦嗦地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钱串子使劲往山月眼前送。
铜钱边缘发亮,但中心色沉,一眼便见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了。
“你看!你看呀!”
“你们姐妹,跟你娘去卖扇面子的铜钱,为父一直收着!一直收着的呀!”
山月如受雷击,双脚似在地上生根,尘土万古之感覆上脚背,一路向上,万事和光同尘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!
“噗——咻——噗——!”
一股如注的血流,飞溅四合!
鲜血像三丈高的海浪,狂风暴雨般垂直砸下!
贺卿书惊恐地半仰起头,目光疯狂向下看,却只见自己颈项处被那把削果子的刀,捅开一个大洞!
“啊——”
他双手朝前抓去!
企图抓住手中握着那把刀的长女!
“啊——!”急促的尾音却像眼镜蛇吐着信子骇人!
“卖扇面的铜钱,共计六十七枚。”
山月弯下腰,意图将手中的刀轻轻放下,腕间的颤抖却让她没办法准确放在边几上。
她索性放弃,衣衫上、脸上、甚至眼睫上,都挂着生父的滚烫的血珠。
“铜钱就放在娘亲随身带着的小筐里。”
山月轻轻眨了眨眼。
血珠,便顺着脸颊滑落而下。
“我们并未来得及将铜钱交给你,便被擒上了奔赴死亡的马车。”
山月刀背向上,用衣袖将脸上像泪水的血珠擦拭干净:“装有铜钱的小筐便被散落在了小巷中,‘青凤’诸人自不会下马收拾残局。”
“父亲大人,唯有你。”
“唯有你躲在暗处,眼睁睁看着我们被擒,才会有机会拾到这一串铜钱呀!”
山月满身血污,身形摇晃,语带哭腔大笑起来:“吾母魂不归,枕边负心人——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