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转眼,天已经大亮,刘羡等人来到一块铺满了藤蔓的山壁前。
为首出来应答的那人名叫吴虎,他四十多岁年纪,看了刘羡一眼后,在藤蔓下摸索着,从中抬出一块一人高的木栅,栅栏漆成黑褐色,上面涂满了枯草,用以掩人耳目,只有抬出来后才会发现,这里面原来还有一处高达丈许的山洞,洞内仅能容纳两人并行。
而进去以后才发现,这洞穴别有洞天,走不过数十步,洞内突然扩大,可容纳十来人并行,后有一条溪流从石缝中穿过,流到另一个方向,人们打着火把沿溪而行,走了两里之后,众人看见前方一点光亮,由远及近,由小变大,而当人走到洞口之前时,一股芳菲花香扑面而来,令人怀疑自己已经离开了旧尘世,来到了净土世界。
刘羡定睛看去,只见山洞之外,好一片开阔的桃林。洞口有一条土路从脚下延伸过去,数百株桃树满是花红,如淑女般伫立左右。它们的枝杈好似宫女飞舞的长袖,向着东南稍稍倾倒,粉红的花瓣盖住了紫色的新芽,清风一来,就微微颤动,纤细的花瓣纷纷洒落,就好似下了一场红雪,又好似做了一场梦。
人们离开洞口,徐徐步入桃林,可以更清晰地看见周遭的风景。洞口边有茂林修竹,丘陵起伏,但坡度不大,水流从刘羡来时的岩穴流淌出来,轻轻地浇灌着周遭土地。没过几步,愈发香甜的味道浸染出来,这里面不只是桃花的香甜,还有泥壤的香甜。
跨过一个小丘,一片片陇亩逐渐出现刘羡眼前。这些陇亩或高或低,或宽或窄,如同残局的棋子一般排列在谷地的丘陵间,各种阡陌交接其中,显得四通八达。刘羡可以望见的是,相当数量的农人躬耕其间,或在挥锄翻土,或在除草播种,气氛极为恬静。
他们见道路上传来不小的动静,许多人都放下手中的事务,转头过来张望。刘羡抬首四顾,看到了这一张张面孔,这里面虽然也有一些年轻的面孔,但苍老的面孔更多,头发须眉皆已白尽,刘羡不免心中一惊,虽然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,但看见这些老人脸上饱经风霜的褶子,仍然产生了一种震撼感,心中五味杂陈,不知该如何言语。
而陇亩上的人看见刘羡一行人,也不禁开始指指点点。大部份人都只是露出好奇之色,但刘羡分明感受到,有几道目光钉在自己身上,正在严肃地审视着。他顺着目光看过去,无疑都是一些老人,他们身穿麻衣,正在交头接耳,露出疑惑、似曾相识又不敢置信的神情。
刘羡接着来到一处聚落,百余间房舍聚在一个小型坞堡前。柳枝飘摇,玉兰皎白,一些孩童聚在此处,见有生人聚过来,便围过来好奇地打量,吴虎说了他们两句,这群稚童又笑着散开了。然后他让大部分人停留在坞堡之外,只有刘羡、李盛、诸葛延三人被允许入内。
三人被带到一坞堡内的一座空厢房内,而后吴虎道:“请您稍等片刻,我要去向将军报告此事。”
在刚和刘羡见面的时候,吴虎还有些提防在,但在进入这片谷地之后,他的神色已经缓和下来,招呼着拿了一些橘子进来,然后就退出屋外,亲手把门阖上。屋内又暗了下来。
刘羡闭上眼,他此时激动的心情真是难以言喻。沿路所见,更令他心伤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,谁能想象到呢?一群亡国离家之人,为了保守秘密,竟然在如此艰苦偏僻的地方,开创出了一片世外桃源。他们许多人都衣衫褴褛,放在外面就像是乞丐一样。可脊背却挺直如松,不动时就仿佛石雕一般沉稳。这种外在的困苦和内里的强韧都是刘羡从未见过的,他无法想象,这些人是抱着怎样的信念在坚持,又或者是对自己抱有怎样的期望。
想到这,刘羡竟然空前地产生了些许胆怯,尽管他对自己非常自信,可到这时候,也不禁有几分自我怀疑:自己能否担任起这些人的期待呢?又或者说,自己应该怎么做,才能补偿这些人呢?
想着这些问题,刘羡感到有些焦虑。他环视周遭,屋内的一切都非常简朴,除了几张桌案外,就是一些草席、兽皮,墙上挂着一把牛角弓,弓身看上去有一些纹路,但都被尘埃覆盖了,牛筋做得弓弦上甚至挂有一些蛛网,显然很久没有用过了。
刘羡用手拂过蛛网,正要继续审视,背后的门再度打开了。一位老者出现在门前,领着吴虎几人大步走了进来。他的目光扫视过三人,下一刻就锁定在刘羡身上,然后就像是愣住了,停顿了许久,脸上的笑容如秋日的菊花般层层绽放,目光也随之变得柔和了。他往前几步,朝刘羡招手道:“你过来,我看一看你。”
刘羡走上前去,同样也在打量对方。这位老者的个子不高,大概刚刚七尺,可能多一点,整个人极为消瘦,穿一件灰色麻布长袍,腰间和手腕处都用草绳束住,露出的双脚穿着一双草鞋。但他的精气神很好,纵使老迈写在了脸上,但立起身却毫不动摇,似乎骨头中生了根,深深扎在了脚下,没有什么能将他击倒。
老人如同火炬般的目光打量良久,他终于叹了一口气,悠悠道:“噢,您和当年的太子殿下真像,简直一模一样……”
“不过为了以防万一,还是请您把信物拿出来吧,您应该知道,这世上多的是阴谋算计,若是没有信物,我们谁也不会信。”
刘羡闻言,自没有犹豫,他立刻让李盛取出用布包裹的剑匣,老者也同样取出一个长条包裹。两人同时将长剑取了出来,信手拔出剑锋,相互对应。此时日光斜照进来,剑背上的篆书清晰可见,一柄写着“安危定倾”,另一柄则写着“输诚明义”。除去剑柄的鸳鸯图案外,两剑的形制、长短、用料,皆一般无二。
刘羡此时再打量老人的表情,只见他怔怔地看着两柄剑,又一次发呆了。他这一次看得比以往更久,就像是遭遇了陇右的寒风般,整张面孔都僵住了。不知不觉间,老人的嘴角与眼角开始细微的抖动,喉头也随之上下起伏。当他张开嘴,想要对刘羡说些什么,结果话还未出口,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即将失态。
老人自是不愿意失态,他们坚持至今,尊严已经成了最重要的事物。于是他极力克制住胸中奔涌的情绪,转而对刘羡笑了一下,但这一笑,所有的情绪都无法抑制了。
在哽咽出来前,他已仰头看天,用手指擦拭眼角的浊泪,然后不断地叹息,似乎这样就能叹去匆匆岁月,佯作无事发生。可刘羡却能分明地感受到,这其中包含着多少辛酸血泪,他也不禁为其所感染,下意识地接过了老人发抖的手,老人的手是饱含老茧的,可不知为何,握起来却很软,也很热,以致于刘羡自己心中都有些发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