市易司的吏员们私下叹息:
“陆大人是个干实事的,宝钞让百姓能方便兑换,商行让粮价稳了不少。
他这一走,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。”
但叫好声终究盖过了惋惜。
陆云逸在京中半年,单是稳住地价一事就得罪了几乎所有富商,
这些人弹劾他的奏折堆起来,足足能装满一个房间。
如今他黯然离京,自然有人拍手称快。
而在城北的刘府,气氛却截然不同。
庭院里的银杏树下,摆着一张石桌,刘三吾和茹瑺正在对弈。
刘三吾穿着一身灰色常服,须发皆白,手指枯瘦却稳健,捏着棋子缓缓落下。
茹瑺则穿着兵部尚书的绯红官袍,神情有些急躁。
“啪。”
茹瑺落下一子,抬头道:
“刘公,您听说了吗?陆云逸要离京回大宁了。”
刘三吾拈着棋子的手顿了顿,眼皮都没抬:
“听说了。”
“您不意外?”
茹瑺诧异:“那小子在京中闹得风生水起,又是宝钞又是商行,连勋贵都敢得罪,怎么突然就走了?”
刘三吾微微一笑,将棋子落在棋盘上,恰好堵住茹瑺的去路:
“有什么意外的?他本就是颗棋子,如今棋局暂缓,棋子自然要归位。”
茹瑺看着棋盘,脸色更沉:
“棋局暂缓?你是说迁都和宝钞真要停了?”
“不是停,是缓。”
刘三吾端起茶杯,抿了一口:
“陛下为何要缓?不用我说,你应该也猜得到。”
茹瑺猛地抬头,眼中闪过一丝惊色:
“太子殿下的病.当真这么严重?”
刘三吾没直接回答,只是指了指棋盘:
“你看这盘棋,我让你三子,你还是赢不了。
为何?
因为你心浮气躁,只盯着眼前棋子,却没看到整盘棋的走势。
陛下如今就是这般,东宫是根本,
根本动摇了,就算有再多妙棋,也下不下去了。”
他落下最后一子,棋局已定,茹瑺输得彻底。
刘三吾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尘土,神情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。
茹瑺连忙问道:
“您这是要去哪?棋还没下完呢。”
“不下了。”
刘三吾摇了摇头,目光望向皇宫的方向:
“去太子府,求见太子妃。”
茹瑺一愣:
“见太子妃做什么?您是外臣,贸然去见太子妃,于礼不合啊。”
刘三吾脚步顿了顿,转过头,脸上露出一抹微妙的神情,声音压得很低:
“比起大明根基,这点礼数算什么。
陛下让陆云逸离京,看似是放缓新政,
实则是在告诉所有人,太子的身体,怕是撑不住了。”
茹瑺瞳孔骤缩:“刘公,这话可不能乱说。”
“我没乱说。”
刘三吾沉声道:
“陛下是什么人?逐北元、平江南,何等杀伐果断。
迁都、宝钞,哪一件不是他想做的事?
若是太子安好,就算前方阻力重重,
他也会力排众议强行推进,
怎么会因为一点阻力就让陆云逸离京?这点风波算什么?”
他看着茹瑺震惊的神情,继续道:
“但凡有一点办法,陛下都不会放弃。
如今他这么做,不过是想稳住局面,在太子病重之时,再引发朝堂动荡。
可储位之事,岂能拖延?
太子妃是东宫之主,有些事,该让她早做准备了。”
说完,刘三吾不再多言,转身往府外走去。
秋日的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,洒在他身上,将影子拉得很长。
即便身形佝偻,此刻却显得格外高大。
茹瑺坐在石桌旁,看着棋盘上的残局,
又望向刘三吾远去的背影,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。
他拿起茶杯,却发现茶水早已凉透,
就像此刻的应天城,看似平静,底下却暗流涌动。
太子府的门庭依旧威严,
只是门柱上的朱漆似比往日暗淡了几分。
守门禁军见是刘三吾,不敢怠慢,连忙通报。
不多时,内侍匆匆出来引路,脚步轻缓,生怕惊扰了府中沉郁的气氛。
穿过前院,便闻一阵清朗的读书声,从东侧的书房飘来。
刘三吾侧目望去,只见窗纸上映着两道身影,一坐一站。
内侍低声道:“刘大人,是方孝孺先生在给允炆殿下授课呢。”
刘三吾点点头,脚步未停,却隐约听见书房里传来方孝孺的声音:
“《尚书有云,民惟邦本,本固邦宁,殿下当记,治国之道,在养民而非驭民”
话音未落,便见一个身着宝蓝色儒衫的孩童起身应答,声音清润:
“先生所言极是,如今甘薯丰收,
百姓得以饱腹,正是养民之效,若再轻徭薄赋,民心自安。”
刘三吾脚步微顿,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。
太子妃吕氏正在后院偏厅理事。
案上堆着些东宫的用度账簿,旁边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汤药。
她穿着一身淡紫色宫装,发髻上仅插着一支碧玉簪,脸上带着几分憔悴,却依旧保持着东宫主母的端庄。
见刘三吾进来,吕氏有些诧异,做了个请的手势:
“刘公来了,快请坐。”
刘三吾躬身回礼,开门见山道:
“臣今日前来,有要事相商,还请屏退左右。”
吕氏心中一紧,虽不知何事,
却察觉出刘三吾神情中的凝重,当即对侍立在旁的宫女、内侍道:
“你们都退下,没有传唤,不许进来。”
待众人退去,偏厅内只剩二人,气氛瞬间沉了下来。
吕氏端起茶杯,指尖微微发颤:
“刘公,有什么变故?”
刘三吾摇了摇头,却也不绕弯子,直言道:
“殿下的病情,臣不敢妄议。
但陛下近日的举动,您应当有所察觉,
陆云逸离京,新政暂缓,这并非陛下本意,
实在是东宫根基动摇,陛下不得不稳。”
吕氏握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,茶水溅出几滴在案上:
“刘公的意思是陛下觉得太子他.”
话说到一半,便哽咽着说不下去,眼中泛起水光。
“臣不敢断言,但事到如今,您需早做准备。”
刘三吾语气沉重:
“储位之事,关系大明社稷,容不得半分侥幸。
允炆殿下虽是殿下长子,却非嫡出,
如今允熥殿下有军队支持,朝中亦有不少老臣念及常氏旧情,
若不早做打算,恐生变数。”
吕氏猛地抬头,眼中的慌乱褪去几分,多了几分东宫主母的锐利:
“刘公有话不妨直说,本宫愿听教诲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