勋帝本是立身床前,而青鸾则退跪在床尾,二人彼此争说时便是剑拔弩张对峙之势;可若换勋帝静默,青鸾退缩,二人这般又似寻常夫妻的闺房之戏。又许是这些天的乱事纷杂、忧患压肩,加之接连几夜的床榻缠绵,勋帝也觉疲惫不堪,脾气倒收了几分,一声断喝之后静默了许久,注看着怯弱忧惶的青鸾,终也只是叹息了一声,也落坐床榻,退了长靴,偎枕而坐。
青鸾提着十分戒备盯看着勋帝,见他脱靴偎进床头不觉身上一抖,又向床尾退了再退。
勋帝瞥她一眼,又气又恨,索性直言,“其一,你如今与朕说这些是否为时已晚?事到今日……”勋帝单膝支立,歪靠方枕,扫一眼脚边的锦绣罗衾,再看青鸾,示意她这几夜的锦被翻浪可绝非梦境,“你有心也好,无心也罢,入侍皇廷岂非已成事实?你那些陈年旧事倒也不必说了罢!其二,朕最初的旨意是召你入京,天下四境哪个不知,此是纳你为妃之意!独你东越装傻充愣!道甚么‘奏报国事’!古往今来,你见哪家国君使个女子奏报国事!你又知几多国事!”
勋帝说到恼处狠捶腋下木枕,又指青鸾恨骂,“你东越欺朕之甚,亘古未见!”
青鸾早已料到陈情御前绝非易事,故对勋帝的怒气虽有畏惧,可多少也有些防备,她只是怕他冲过来动手,便只好偏过头去,以避开他一双冷眸森森,直候着他言尽片时,心绪稍稳,才缓缓开言,将自往帝都以来一路练就的措辞,并几日来心中所想,分层据理地慢慢说开:
“陛下以为臣女所言为时已晚。可是陛下心中岂不明白,臣女这番陈词本该述说于明堂。若非皇后假借陛下之名私接了臣女入宫,又封禁臣女于陋室,使臣女呼天不应叫地不灵,空耗多少时日,诸事岂非晚矣!然陛下或许念夫妻之情未肯责皇后擅权之罪,臣女倒也不敢多言,只是臣女一再申说,另有别情欲向陛下陈说,陛下一推再推,直至东窗事发,陛下不知哪里听来挑拨之辞,既不召我东越使臣细问详情,也不许臣女供说缘由,倒先一道令旨杀我无辜族仆数十之众……”说到此处,青鸾不禁又要哽咽落泪,“所谓为时已晚,原该是臣女悔之不及,几次优柔,胆怯无为,牵累了数十性命因我而死!他们许多人是看着臣女长大的长者……”
悲涌心头,再不能言,青鸾不由伏首痛哭,悲不能抑。
勋帝倒有几分怔住,原以为她是要为她所受之屈辱争个分明,或为一己之退路申说狡辩,可未料她之最痛处竟是那些个仆役?不过是一堆仆役!勋帝蹙了下眉头,心中仍不以为意,倒是见她哭得痛彻,有些心意恍惚,随口道了声,“事已至此,死不复生,朕奈之何?”
青鸾愤然举目,为他的冷酷无情又添一段恨意。才知一己蝼蚁命,何敢扞草芥!她的一众族仆在帝王眼里不过是草芥一秋,死了便死了。而她不过蝼蚁一只,道甚么“为时已晚”,实则是“何须赘言”。青鸾只觉胸闷难当,喉咙腥咸,强自吞咽仿佛咽下一口泥汤,又是五脏翻涌。
勋帝见她额头渗出细汗,知她力不能支,缓缓了语气又道,“你若为这点小事与朕相争……”
青鸾摇头,也决意不再这样“小事”上与他赘言,她须得离开,离开这无情无认的帝王家,她决然不能陷在此地做一只蝼蚁,于是她缓了缓气力,继续言说,“臣女是要与陛下论个是非曲直!陛下既说天下人皆知陛下的旨意为何意,那么陛下被四境尊为天子,统御天下,监察四邦,想来也该知道,我青门与蔚室世代联姻之盟,此盟不为其他,只为共守越地,共护子民,共为天家治一方太平。故臣女自六岁起即被先王与先王后接入王宫,以储君之妻教导之。自我王被立储君,臣女更是陪读东宫,与我王有同窗之谊、共案之情……
“住口!”勋帝再次呵斥,“朕说了,陈年旧事,过而不论!”
青鸾此回倒也不惧,或是说这蝼蚁性命已不足惜,不若拼死争个此身分明,“陛下必定知晓,臣女本该为越王发妻!臣女也早已认定,此生惟是侍奉我王,共我王白首不离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