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去看看。”
他终究放不下。
暮光凝紫欲渐昏,两三点寒星窥人,西北极滚云沾夜,和慢地吞尽最后一缕蒙昧,整座古城倏然笼于一片黯淡昏沉,玉墙连倾,断垣连影,轮郭难辨。
沿着街巷几步虚行,左瞧右盼带得云冠斜飞。既入了夜,估摸按着常理,那些久寻不见影的东西合要蠕蠕欲动,露面发难只在这一时半刻之间。指尖团握拂尘温凉的玉杆,因着灵流入注而反生灼意,隐隐嗡鸣,四面落沙走石俱是诡谲,愈盘算而愈心惊胆寒。簇凶鬼作祟甚久,若非沙海难行漠心难觅,必是有人阳奉阴违一手遮,逍遥于网之外好不自在。
四野幽静,风沙裹身,一座死寂空城能有多大能耐,片刻便见分晓,一腔愤慨飘然散作一声心底冷笑,这恶人属实自欺欺人,无端戕害悠悠性命,无论如何亦逃不开有心饶清明慧眼戒恶澄心,终究要伏法受诛,像那仙乐太子就不知哪里听来的消息,显然也是为此事而来。不过他被我一路风沙阻隔,怕是吃了不少苦处,不知他现下落身在何处,本也是一番好意,日后好生赔礼致歉,望他千万不要同我计较。
思量间已行出几步,却不闻身后人跟来的脚步声,足尖抵地跟着顿驻,身子往后一倒催人跟上。
“喂,走不走啊?”
“你,退开。”
瞳目一亮,知是变动来了,不多扰他,顺势退居其后静观变化。来明兄此人,飞升比照自己还晚上好些年岁,法力之精厚、神识之广博却远出于我,着实令人敬服。突得石破惊一声巨震,塌墙摔瓦声连片,欲回身探究竟,背心一点灼热逼近之势疾如旋踵,竟是一味阴招意在偷袭,好卑鄙的凶。扬身避过已是不及,却不多担忧,身侧急风一动,玄色于视线里翻折飒拓一闪而过,转来身时明兄已定定挡在自己身前,不偏不倚接下这一招,飘飘然给那鬼送了回去。
这一手甚妙,不愧为上庭地师之尊,我师青玄上地下独一无二最好的好友。轻拍人肩身聊作一谢,敌方一招不中盘算落空也刁滑得很,不过几息竟是兔起鹘落遥遥遁了,遂忙假人肩头借一力点越身而过,双足飞捣追逐他去,刚见对方好生厉害的一掌,时机火候俱是巧妙,知是高手,却不惧怕反生欣喜。你既肯现身,不劳我费功夫寻找岂不美哉。
“明兄且慢出手,他不是你对手。岂不是三两招式间就被你捉了,那多无趣。”
谈笑间扇底狂风大作,破黄沙卷扬尘,先蔽人耳目再逐他身形,四路风壁锁千里尘泥,就算一时半刻捉不了,也能耗他力倦神疲。
“前头的卑鄙鬼,赶紧站住别动!既已被我撞上,涯海角你也逃不出去了!”
烈火焮铄地,四野软红香土、崇墉百雉尽数湮灭于滔滔火,高楼深院一朝覆,皇城分两隔断,一半是风啸云残,魑魅翻涌,一半是红云流淌,滚滚飞烟。
于万丈底屏息凝神,唯余百鬼尖啸声唳唳在耳。抬头是万鬼涌动地浊色,理智拴着一根摇摇欲断的弦,极力抓住现实。昏沉光却总勾着心底掩埋的恐惧,如跗骨之蛆噬入心血,越怕就越是清晰。
眼前的地忽然换了一轮,水浪穿空拍岸,洞血地里冥火幽幽,照不亮生者的面容,谁也看不清,徒有枯枝衰草和腥渍透骨的寒是切肤的。四坛骨灰高高在上无声成诉,活的流水里混了已浸润开来的血团,有霞云行般奇艳
外惊雷轰响,隔了行云重重,被过滤成仿佛从牢深渊传来的沉闷压抑的哀吼,惊醒了一瞬的恍惚。幕尽裂,金紫仙光高悬于顶搅弄风云,罡风裹挟滚滚落石坠地如雨,避无可避。变数来得突然,即使悠关性命,惯性仍教情绪囿于回忆,因果相抵,欲恨还诀。生死之数书在命理,这命是偷来的,也许向来真正恐惧的,是那一把逼我亲残骨肉的卷刃钝刀似乎还抵着我的心口,总有一刻要落下来。
如果落下之前便断送于此,不知能不能算作一种偿还。
血雨探花闲庭而来似要插手这是非,未曾想落下凡尘不做仙人,竟也能与鬼王阁下形成短暂的相处平和。如果不是突然旋地转腾空飞出,被硬生生甩出十数步才勉强站定,这样的平和还能维持更久。迎面一掌拍向心口,澎湃灵流涌入灵田汇进四肢百骸,久违的轻巧盈身,灵蕴满间。便知晓是在渡我法力。拖着一身残躯断腿挪近了几步,言谢之语刚不过心底润色一遭,隔空又飞来一物,映着残月寒芒化为一道白虹直冲面门,未假思索抬手接过,凝睛一睹,一身血液如三九冻雪断流,霎时凝伫,哑口无言。
正书一字风,背流三波纹,扇羽凌厉扇骨温润,莹莹玉色,集物华宝于一身,完好无损的风师扇,尾穗都一般模样,可越如此越是惊心。蹒跚一步无法借力地向后跌去,目色涣散如浮水阑珊,一时过往烟云卷土重来,如千百虫蚁噬咬着本就摇摇欲坠的神经。临死前的寒意由脊背渐次蔓延。僵硬着脖子抬头去看,那人红衣烈烈,长发飞扬,却映着一双漆黑晦哑、沉了百年疴痛的瞳。
燃社火的人,铜炉万蛊杀出来的黑水沉舟,八百里波涛的鬼蜮之主,时隔三月,终究要来取我性命的。呼吸忽然变得很轻,扇柄在手中松了又握,握了又松,双唇嗫嚅着要什么,却像被人死死掐住了喉咙。能什么呢?什么也不能粉饰出一个太平。他替我命格厉鬼缠身,代我受惩受过受苦受难,家破人亡山穷水尽,我却高台饮酒坐享飞升,鲜花着锦福寿齐。因果不虚,他劈波掌刃以儆道,都是我应得的报应。
他目光越过,落在更远的地方,看不到此刻低垂的眉眼和永远抬不起来的头。
“你自己解决。”
平淡如斯,没有杀意,只是绝境中陌生人向陌生人施以援手的语气。一句话明明烈于崖顶过境的霜风,却是轻轻揭过了百年相识的朝飞暮卷,雪月云烟。我呆了一会儿,像是一道光凭空闪过,脑海里轰的一声炸开,难以置信。刀刃终于擦着心口边缘落下,以毫无抵御的仓促错愕,甚至称得上无痛无痒。
贺玄,我自问只有一条性命可以还你,你也不要吗?
手中扇捏的紧了,扇骨雕纹深入血肉,再相熟不过的法器,捏在手里竟惶惶不觉温热。扇骨孱弱,承不起亡魂饶三生命途、碧血丹心,是贺玄一家四口的命换来的荣宠好命,我怎么能沾。但身前人阵上,是千百鬼魂呼啸过境,滚滚黑云满目催折,身后高下,是乱石穿空陨落如雨。
惶惶沥干心头血,挥一扇清风向际,云卷暮,西风长途,镂空的雕花折扇面上流风鼓动,借来的法力如数散于嚣尘。洪流尽头,又听得一声闷沉的冷檀弦响,寒冻雪的声喉一如既往,远远的似寒山古旧的钟。